老编的话:今天,是中越边境战争中的扣林山作战39周年。本号选载人民日报记者钱江先生的一篇近文,以为铭记。
钱江
钱江,生于上海,曾在内蒙古插队6年,内蒙古师范学院中文系77级,1982年分配到北京《体育报》,1984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获法学硕士学位。历任《人民日报》驻云南首席记者、华东分社新闻部主任、人民日报社记者部副主任、海外版副总编辑。现已退休。
原题
扣林山作战的
普通士兵刘天超
作者:钱江
原载微信公号钱江说当代史
离开整日工作的办公室以后,还有一件事情没有放下,一个念头在胸中反复涌起落下,就是对1981年春天中越边境战斗的采访没有化为比较详尽的文字叙述。回首往事,扣林山、老山战争前线是我仅有的战场经历,当时的采访量相当大,但是刊登出来的文字却不多,再准确地说,少得不成比例。这对一个从事新闻(其实也就是历史)的采集者来说,不免带来了遗憾,挥之不去。
一个更为直接的原因是,我曾再到云南边境,拜谒牺牲军人的墓地。看到墓碑上长眠于此的战士仍然年轻,而我这样一个当年曾站在他们中间的人如今雪上头梢,感到十分惭愧。如果再不将曾经的采访化作文字加以固化,在我离去之后,当年的笔记也将消失。
现在看来,以一己之力描绘这场边境战争的全景难以做到。但是,将曾经的几个前后较为连贯的采访整理成文,应该做得到。这里先完成一篇,先写一位普通士兵——刘天超,他是我重启中越边境战争回溯后访问的第一个参加了扣林山战斗的普通士兵。
无数个普通的经历和故事汇集起来,就是宏大的生命交响曲。
下文,根据普通士兵刘天超的口述整理。
刘天超,1962年5月8日出生在河南开封,1980年12月在河南开封入伍。 我们这批开封新兵总共20余人,汇入到昆明军区的新兵队列里,有1000多人是补充昆第14军,开封这批新兵,都都分配到14军126团,我分到机枪一连。我参军完全是为了使自己得到锻炼。我们一家兄弟4人,除了弟弟身体较弱以外,前面三兄弟包括我都当了兵。我的家是一个军人之家,因为参加的兄弟多,在远近都有些知名。那时我刚刚高中毕业,没有想到马上找工作,工作是早晚都会有的,先到军队锻炼一下,对我来说是很期望、很向往,觉得经过军队锻炼以后,对一生都有好处。我分到了机枪连的一个班,班长潘继林,广西都安县人,扣林山战斗以后上了军校,后来在昆明转业。他参加过1979年的边境战争。副班长是机枪射手。当时机枪班在编制上是小班,全班五六个人,打仗的时候扩充到10人左右。我们班的武器就是一挺“五六式重机枪”和一支冲锋枪。这个重机枪我有些面熟,和抗美援朝的故事影片里出现的有挡板的重机枪很相似,到我入伍的时候,这种枪没有了挡板,其他地方都是差不多的。有很重的三角架,一个枪身、一个枪架,各要一个人来扛。我身高1.77,在南方部队里是高个子,许多人就直接叫我“大个子”。到部队不久,就知道我们这个部队要参加战斗了。我在一夜之间,就从平民转身为准备战斗的军人。临战训练很艰苦。我们这些扛弹药和机枪的士兵来回奔跑,每天都很累。副班长是第一射手,然后按老兵排下来是二射手、第三射手。我是新兵,就是扛枪扛弹药的。但是我们也进行射击训练,我打得还很准。步枪考核的时候,我5发子弹打中了48环。我们进行各种各样的战术训练,训练科目主要是热带丛林地带作战。我们的驻地在云南蒙自,和中越边境线的直线距离大约100公里。1981年春节前,战前动员相当紧张了。营教导员张仕昌反复进行了战斗动员。他的演讲能力很强,强调越南方面打死我方边民,扰乱我方“四化”建设。训练中有预先埋藏药点爆炸的方式,用来提高我们的战场意识,骡马也加入这样的训练。晚餐后的时间大部分用来观看各种各样的战争电影,以战争故事片为主。到了春节的时候,我们知道过节之后就一定要参加战斗了,但是不知道具体攻打什么地方。具体的战斗发起时间,我们这些普通士兵是不知道的。就这样训练了4个月,我看有这些训练量,一个陆军士兵就训练成了。连队里有一些参加过1979年战争的老兵,其实也不过是参军两年多的兵,有些人1月才当兵,2月就投入战争了。但是打过仗毕竟大不一样,有老兵,我们新兵的心里就比较有底,老兵应该知道上了战场枪该怎么打?和他们相比,我们这批新兵的战前训练充分多了。我们紧张训练4个月,我觉得基本上完成了各种战术训练,确实可以上战场了。战斗经验要在战场上获得。临出发前,我写了一封家书,但是信里没有说我们要出去作战了,我是写“我们要出去训练”。但是在“出去”这个词下边,我加重了笔划划了一道线。我想,这句有了加重号的话,可以让父母和哥哥都看懂。我还写了一个遗书,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大意是,现在我就要出征投入战斗,报效国家,不能再孝敬父母了。没有机会再报答父母了,我觉得很遗憾,在这里最后一次感谢父母养育之恩!刘天超保留的日志,标出了向扣林山作战区域开进的时间1981年4月30日晚上12点30分,我们离开了营房。离开营房的时候,我的心情还比较平静,还不能切身体会战争该有多么残酷。也就是说跳上战车的时候我没有什么恐怖感。对我来说战争的恐怖感要在战斗打响以后到来。我们上卡车开行一夜到达文山,再往南,车灯都用白布蒙起来,逐步向战区靠近。就在前往作战地点的5月5日那天,我度过了19岁生日。因为就要打仗了,我甚至忘记了这天是我的生日。我们来到预定的猛洞公社村庄下车,营房已经由先遣队安排好了。再往前就不能开车了。接近战区的时候,连队伙食和往常也是一样的,没有明显区别。到了这个时候,也就是5月5日,我才知道这次战斗是要攻打扣林山。打响的时候,我们已经潜伏在战斗前沿。我们连配合二连向扣林山主峰进攻,重机枪跟在二连后面。我们很早就和二连协同训练了,彼此之间已经比较熟悉。进攻的时候,他们发现了火力点,就给我们指示,我们立即架设重机枪消灭敌方火力点。我认为,扣林山作战提前打响3分钟。那个时候我分分秒秒地看着手表,记得非常清楚。传下命令说是6:30开始炮火准备的,我想怎么提前了3分钟就开始打了?后来我问起许多炮团的战友,作为士兵,他们也说不清这提前的3分钟是怎么回事。开始炮火准备的时候我并不恐怖。炮火准备后步兵发起冲锋,伤员很快就下来了。看到鲜血流淌的伤员,我突然想到,这是真正的战争了!真刀真枪,和训练不是一码事了,也和电视电影上表现的完全不一样了! 这时候,心里卷起一阵恐怖,但是恐惧感很快就过去了,战斗让你来不及感受恐怖。我发现了二连的一个战友受伤抬下来了,我把自己的一个急救包塞到他身上。班长看到了,说了我一声:“你不想活了?”冲在我们前面的是二连的两个班,我们这个班跟在他们后面。凡是发现的越军火力点,都被我们的重机枪摧毁了。向山头冲击的时候,我没有看见什么越军的身影,但是看见了越军枪口发出的火光。有火光就说明越军的一个火力点暴露了,我们立刻定下标尺,瞄准这个发出火光的地方开枪。我们的重机枪很实用,只要发现目标开火了,那就跑不了。扣林山的北坡很陡,有许多地方有60度,没有路,只能是爬上去的。我们用36分钟就冲上预定要攻占的山头。我们全班无人伤亡。但是前面的步兵有伤亡。从正面进攻,拿下扣林山主峰还是挺顺利的。占领山头以后就搜索残敌。就在山顶我们稍稍休息一下的时候,有一个越南士兵从工事里开枪,把我们一位战士打伤了。我们马上发现越军工事里洞中还有洞。因为不知道洞有多深,我们拉过一门炮来,朝洞里打了一炮。那个工事里有没有人?有多少人?我们就不知道了。扣林山主峰上有一个越军指挥所。我们攻占越军阵地后,从那个指挥所洞里一直往外冒烟。后来从那里缴获了越军的花名册,说明这个主峰由越军一个连守卫。战斗当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随身带的一壶水喝掉了,那以后一天没有喝水。到晚上的时候,我感到极度干渴。这时指导员命令,把所有的水壶都集中起来,看来还是有人有耐心,保留了一点水,指导员要统一分配。进入21世纪了,刘天超来到云南麻栗坡陵园,为战友王光俊扫墓占领主峰以后,我们这个机枪班奉命转移到另一个阵地。我看到有一个躺倒在路边的战友,向我们发出微弱的声音:“好兄弟啊!行行好,给我一口水喝。”这个情景,30多年来我一直深深地记得,印象太深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当时肯定因为流血太多,造成极度的干渴。这个场景我现在都不敢想,一想起来心里就很痛。没有想到战争就是那么残酷。说牺牲,一个人说倒就倒下,有没有就没有了。 我们从他身边经过没有停下来,我们正在战斗,不能停。我身上也没有水了,如果有水我也不能给他喝。战前讲过这样的例子,大量失血会造成极度干渴,但这时如果给他喝水,伤员会很快死去。(刘天超回忆到此发生哽咽,说不出话来。)现在回想,如果那天的后勤保障更好一些,伤员后送做得更好一点,牺牲的人数可以大大减少。特别是5月7日战斗当天就不会牺牲那么多人。因为必须把伤员抬下山去才能得到治疗,许多人在后送的时候牺牲了。这就是战争,在战斗当天一点办法也没有,眼看着战友牺牲了。我要是再干渴下去就不能战斗了, 第二天下午总算在后山腰找到一眼泉水,有了一点水。后方也送了一些水上来,我喝上水以后就觉得身体好一些了,又有了力气。进攻扣林山,我们的对手越军究竟阵亡了多少?我是不知道的,战场统计很难精准。后来我们挖战壕的时候,在铁锹下挖到了越军战士的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埋下去的。挖战壕的时候,我们还挖到了一个地雷,这个地雷的引信已经锈掉,所以没有爆炸。否则的话,我们这一个班都要报销了。我们这个机枪班设在主峰阵地上,朝南面往下看,就是30号阵地,发生了防御战期间最激烈的战斗。“九勇士”的故事就发生在那里。防御作战期间,我们机一连没有大的战斗,就是在几个山头之间来回设置阵地,按照指示射击。守卫在扣林山顶,时晴时雨。雨季随后就开始了,一出太阳特别闷热。蚊子也特别厉害,发给我们的防蚊帽已经很密很密了,戴上这样的防蚊帽呼吸都有些困难。但是山顶那种小蚊子还是能钻进来,被它咬了以后,浑身奇痒。在扣林山上,我对什么是战争就有切身体会了。到后来,我对越军炮弹的弹道也越来越熟悉了。听到炮弹在空中呼啸飞行的声音,我会判断出它会落到什么地方去。 阵地防御期间,工兵在阵地前沿大量布雷。有一天,越军特工前来排雷,排着排着被我们的哨兵发现了,喊了一声,越军就跑了。等天亮以后下去一看,发现我们布的雷已经被越军排出了一大片。我们驻守扣林山主峰的时候,工兵在我们身后筑路,后勤供应逐渐改善。打下扣林山以后,我们在山顶防御了66天,由边防团来接替我们。为了帮助他们熟悉情况,我们又陪着多驻守了一天。扣林山战斗,我们连牺牲了两个战士,都是广西籍的,都参加过1979年的边境战争,他们两个都是班长。现在想来,战争都是要双方付出生命代价的。我的战友牺牲了是烈士,对手越军士兵牺牲了也是烈士。每个烈士身后,都有一个痛苦的家庭。这个痛苦是共同的。由于这场战争,我对越南也关心起来,后来曾经到越南去旅游。但是旅游的时候,不愿意说我是当年进攻扣林山的老兵。我知道,守卫扣林山的时候,对面的越南士兵在战壕里也想家也写家信,也看我们打过去的宣传品。有一个士兵正在看我们打过去的宣传品的时候,正好我们的侦察兵过去,一枪把他打死了,从他手里缴获的就是我方宣传品,印成了越南文的,我保存了一些到今天。我总是想,这位越南士兵死去以后,他的家人一定要痛苦很久很久。我们完成扣林山防务下山的时候,踩着一路泥泞,但是心里很高兴。浑身是泥也高兴,觉得自己从战争里活下来了。我来到原先的南温河驻地,找到了自己的行李,马上洗澡。在山上两个多月,我没有理发,头发长得很长。下山以后清理了一番。身为一个机枪班战士,跟随在冲锋的战友后边,我离开面对面短兵相接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我没有受伤,也没有立功。但是可以说,我在战场上竭尽了力气。我们连队有一位战士被打掉了两个手指,和他相比,还有一个战士受了重伤,失去了一只右眼和右手。战后我和他生活了几个月,他的生活真是很不方便。这就是战争的残酷!几年后刘天超退役回到开封,像普通士兵那样,过着普通人的生活。附记:刘天超和我在开封谈了一个下午,然后请我吃了饭。后来我知道,今天的刘天超还喜爱篆刻。
叙述绵长的边境战争应该是众多参与者的回顾合集,这里记录的只是一个水滴。
2020年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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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的芳华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